零組織、零領導人,拆解百萬人反送中蜂群策略

作者 | 發布日期 2019 年 08 月 24 日 12:00 | 分類 社群 , 網路 line share follow us in feedly line share
零組織、零領導人,拆解百萬人反送中蜂群策略


武打巨星李小龍的名言,Be water,貫穿這場香港反送中運動。群眾如水一般,無所不在,來去自如。

即便歷時超過百日(第一場反送中遊行在 3 月底),8 月 18 日,整日滂沱大雨,仍有 170 萬人上街。港人真的如水一般,雙腳泡在雨水裡,從維多利亞公園流向銅鑼灣、流向灣仔,再往金鐘方向滿去。

這場運動,沒有明確領導組織、無人可代表群體發言,群眾更反對「大台」(香港話指領導人、組織)。即便如知名港星何韻詩、雨傘運動領導人之一的黃之鋒等人,此次經常公開發言,都拒稱自己是「大台」。

參與者不是聽誰的一聲令下來行動,而是利用新科技工具與網路平台,彼此號召、分工。「我們只有一個大台,就是(香港特首)林鄭月娥,」8 月 16 日,學界反送中晚會現場,17 歲的香港少女琦琦說得義憤填膺。

但,一場參與者動輒破百萬人的群眾運動,沒有系統性的物流、人流,甚至金流系統,卻能持續數月,可能嗎?

「怎麼發展出可以運作的狀況?這個必須要參與其中才能體會,但每個人也都只看到一部分而已,」香港議員朱凱迪坦言,身處其中的他,仍只看懂一部分。

每天 4、5 組人在台帶貨
百萬裝備,靠匿名者進香港

我們在台北水源路、環河南路一帶的「五金街」,發現其中「一小部分」,開始追蹤。

台北的五金街,在過去幾週內,成了反送中物資供貨點。當香港境內因持續抗爭,口罩、護目鏡、濾毒面罩開始短缺,港人轉而直接或間接透過台灣朋友來此「帶貨」。

隨意踏進太原路上一家五金店,不需開口,光用手比出面罩動作,店家就一目瞭然:「要防毒面具?去裡面找那個小姐,她會幫你處理。」

店家們已習慣,一天內有 4、5 組香港或台灣客,來買平時只在工地使用的護具配備。有人一開口就要 5、60 套,幾乎等同店家半年、一年內的進貨量。「我哪來這麼多貨,一次才叫十幾組!」一家太原路五金行老闆娘搖頭說。

因為需求太大,採買者甚至找上經銷商大量採購。當「監工十多年的作家林立青,對工地配備熟門熟路,偶然受香港朋友之託,從一次代訂 3、5 組,到如今一次購買幾十萬的貨,意外成了台灣最大物資供給站之一。

就在 818 大遊行前夕,台灣有團體與個人已蒐集金額近百萬元的「裝備」打算送到香港前線。但林立青透露,他與朋友只負責代購,如何把物資運送到香港,又換另一群連他也不認識的「匿名者」接手。

救護站、黑警在哪全都露
加密軟體讓人人都變收發站

台灣五金店,不過是這整個無大台運作系統中的「冰山一角」。

走在香港遊行現場,隨處可看到街邊轉角,有人擺起「愛國五金」物資站;有人穿著黑衣、搬著瓶裝水,就從大樓竄出。遊行隊伍裡,群眾總知道哪裡有救護站,哪個地鐵站、公車線暫不開放;甚至,他們知道何時有警察或黑警嫌疑人出沒,較危險、須避開。

原來,他們手機裡的加密通訊軟體 Telegram 中,有各種群組推播即時訊息。還有人利用 Google Map 做出外掛的「抗爭地圖」,由匿名者提供所在地各種資訊;當有人發出衝突警示、物資需求等,就有人在 Telegram 上發出載運物資、送人返家的資訊,有意者自行前往集合。

Telegram 讓所有匿名參與者,在無組織、領袖情況下,人人成為訊息發送與接收站,自然的形成一個服務支持網路;同時,因為匿名,參與者更放心的貢獻點子與發揮創意。

例如,為了舉辦今年 8 月初一場晚會,香港大專學界國際事務代表團發言人張崑陽,多次與知名連登仔(註:如台灣 BBS 站批踢踢)「我要攬炒」團隊聯繫,但他從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知道對方是誰。

但他毫不在意。「說實話,我不太需要知道他是誰,不知道就不知道,這很符合我們現在香港人的感覺:沒有大台,大家不知道彼此身分的時候最安全,每個人才能發揮與貢獻更多。」

然而,需要高度縝密計畫的「勇武派」(指防護裝備齊全、抗議手段較激烈的一群),也有一個較封閉的平台。

一位抗爭者曾與《商周》記者分享一個製作精良的網路介面,上頭是「勇武派」組織分工:除了抗爭實況地圖上標誌警察、自己人、安全屋位置外,還有警車車號名單、前線與後勤如何任務分工。但當行動結束隔天,記者再打開該網頁,整個介面已消失無蹤。

「這些地圖有時在重要時刻,才會出現,」張崑陽說,「這跟 be water 一樣,一下出現,一下消失。」

如果 Telegram 是抗爭者即時橫向聯繫的工具,香港的連登,則是塑造運動論述、風向與溝通的大平台。

大平台「連登」包容性強
可快速修正運動、隨時補位

「連登就像是『公海』,把所有人聚集起來,人人可表達意見;香港 18 區,可能就有 18 個公海,裡面上萬上千人,依照各種不同主題再去分工,各自透過 Telegram 聯繫,」朱凱迪解釋了連登與 Telegram 的不同功能。

他分析,連登原是較激進的平台,但這次卻「比過去都包容」,「聲音非常多元,以至讓連登產生對運動快速修正的機制」。

例如,今年 7 月 1 日群眾衝入立法會,是無計畫性的行動,因此當下很需要有人解釋行動意義;結果幾小時內,連登就出現 3 篇占領立法會的宣言,同時產生如今反送中的 5 大訴求。「確實是有一些有想法的人先起頭,但從想法到落實,不是幾個人可以決定的,都要在連登上看群眾支持度如何。」他說。
「運動是會不斷犯錯的,現場的人有時候會做過頭,但馬上會有人透過連登『修正、補位』,連登就好像變成一個生命體自己發展,」朱凱迪認為,連登也有「性格」,如可能基本上較重視港人與國際訊息,忽略中國政府的宣傳論述等。

又如,在歷經 8 月 13 日抗議者揍毆中國官媒《環球時報》記者的意外事件、中共官媒不斷釋放武警駐紮深圳恐嚇影片後,連登討論串也呼籲 818 遊行走「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路線,讓當天行動平和落幕,未爆發激烈鎮壓與流血衝突。

「沒大台,起碼在初期讓中共很難掌握它(反送中運動),看不懂,只能說這是有外國勢力在操控啊!」朱凱迪說,廣東話有句俗諺「盲拳打死老師傅」,就是這種出其不意,讓《送中條例》被擋下來。

中國與香港政府看不清也不懂如何應對這種新抗爭模式,部分港警甚至貶抑穿黑衣的抗爭者,如昆蟲一般,是殺不死的「曱甴(蟑螂)」。

「我們是殺不死的蟑螂!」
抗爭者不受支配、集體分工

但其實,我們確實可從生物學角度來看懂這場運動如何運作:抗爭者就像是一群螞蟻或蜂群;運動 5 大訴求,則扮演蟻后或蜂王的角色,驅使蟻、蜂們持續追尋、動作。

螞蟻或蜜蜂,被生物學家稱為「社會性昆蟲」,具有「真社會性( Eusociality)」。此概念由美國生物學家巴特拉(Suzanne Batra)提出,用以描述蜜蜂築巢時互相合作、勞動分工猶如人類社會,甚至會保護弱小一代;蜜蜂們因為「想要達成某些事」,如採蜜、換巢,能在看似無人指揮情況下,做出協調一致的行動,形成一種無大台的集體支配。

如果把抗爭者看作蜂群、蟻群,Telegram 就像是昆蟲的費洛蒙和天線,藉此串聯溝通;雖然沒大台,但大家卻為了達成共同目標而採取一致行動、集體分工,甚至抵禦天敵如警察,即便被「殺蟲劑」如催淚彈噴殺,巢穴仍會持續孵化、持續繁衍。

在香港抗爭現場,你經常會聽見「攬炒」一詞。

「就是抱著一起死,玉石俱焚的意思,」17 歲少女琦琦,在充滿「我要攬炒」口號聲的現場,對《商周》記者說,「當蟑螂也好,我們就是殺不死的蟑螂啊」。

這場動輒可集結逾百萬港人的長期抗爭,已在國際公民社會上,重重留下一筆。它是數位年代群眾行動「O2O」(線上線下串聯)一場最豐富的展演,但,別忘了能夠驅動群眾的,必是人性永恆的渴望,一如香港人這次搏的:民主自由。

(作者:管婺媛;本文由《商業周刊》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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