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會買相機嗎?現今人手一部的智慧型手機已經在影像上費了許多功夫,不只是旗艦機,價格較友善的中階機也可以拍出清晰優質的照片,更別提智慧手機還有許多功能,可以資料傳輸、社群分享等。在「記錄生活」這份工作上,手機已經足以勝任。
對於專業攝影師而言,手機還滿足不了超高的解析力、可更換鏡頭系統、14/16 Bit 色深等需求,相機依然是必需的工具,這部分用戶是廠商的核心用戶;但對於普通愛好者或是更純粹的家庭影像記錄者而言,手機的升級也有夠大的誘惑力。願意掏錢去買一台額外相機的人,也隨之越來越少了。
▲ 相機銷量由 2012 年的一億兩千萬台驟降至 2022 年的不足一千萬台。
這張圖表,無論誰來都看得明白,相機市場已經進入最低谷,甚至有業界人士預測:
在五到八年內,除了極少數高階機型,其他相機會完全消失。
雖然時代的浪花很難抵禦,但相機廠商也不樂意眼睜睜看見自己的市場被蠶食一空。於是,廠商們開始尋找一條新的路徑,想辦法避開海浪的衝擊。
徠卡與哈蘇的前車之鑑
如今的困境,有兩家歐洲相機廠商已經提前遭遇過了。在底片時代與數位時代更替時,徠卡與哈蘇這兩家廠商面臨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這兩個品牌都曾以專業性與可靠性為自己贏得讚譽:徠卡製造了第一台商用 135 規格底片相機;哈蘇則隨人類進入太空,拍下阿姆斯特朗在月球的第一個腳印,兩者的功勳奠定了自己在底片時代的標竿地位。
但在數位浪潮的衝擊下,以前的榮譽不足以成為堅實的堤壩,被日系廠商的電子化相機一舉沖毀,徠卡與哈蘇先後宣布重組幾經波折後,一家花落大疆,一家歸於 ACM 與黑石集團(它也投資了 VERSACE 與希爾頓)。
在被收購後,兩家歐洲廠商開始了新的嘗試:由於在電子技術上已經失去了競爭力,只能再從自家特徵上尋找別的優勢。於是,上百年的相機文化成為了兩家廠商的救命稻草,哈蘇與徠卡選擇將相機做為企業文化與相機文化的載體,販賣這份「情懷」。
用徠卡舉個例子。徠卡相機曾因其便攜性和高品質,成為許多新聞和紀實攝影師的首選。亨利·卡蒂爾-布雷松便是其中之一,他在上世紀 30 年代提出了「決定性瞬間」的概念,主張攝影師應在場景中人物、光線和構圖達到最佳狀態的瞬間按下快門,捕捉稍縱即逝的畫面。
布雷松透過徠卡相機實踐這一理念,創作了無數經典作品,深遠影響了後世的攝影師。徠卡因此被認為是捕捉「決定性瞬間」的最佳工具之一,其品牌形像也與高階紀實攝影緊密結合,成為最佳賣點。
著名的人文攝影師塞巴斯蒂昂·薩爾加多巴西攝影師提到:
徠卡相機代表了一種對攝影藝術和文化的深刻理解。徠卡在推動攝影文化方面的努力,使得它不僅僅是一個相機品牌,而是一種藝術表達的象徵。
換言之,徠卡出售的已經不再只是相機,而是背後所代表的攝影文化。在 2021 年與 2022 年,徠卡的銷售額連續成長了 16% 與 9%,哈蘇雖然沒有公開自身的銷售數據,但至今仍需要排隊的鏡頭足以表明情況。
徠卡與哈蘇,經歷了坎坷的探索,證明了這條路可以走通──將自己的故事與文化打包成產品,而使用者付錢去購買這些工具屬性之外的額外附加價值。
品牌「升維」之路
有了哈蘇與徠卡遭遇的前車之鑑,日系廠商開始未雨綢繆,為有朝一日的「式微」做準備。現在,這一天來了。
Nikon 進入航空航太領域;Canon 占領辦公器材、富士軟片與奧林巴斯殺入醫療市場……日系廠商紛紛憑藉自己擅長的技術進入到更大、更有發展空間的領域。除了對外尋找更多的機會,相機廠商對內開始學習徠卡與哈蘇曾經走過的路。
2011 年,富士軟片推出了一台在彼時相機市場有些「特立獨行」的相機──FinePix X100。在數位相機銷售的尖峰時刻,這台復古相機出現在 2010 年的 Photokina 展會上,並於 2011 年 2 月正式發布,除了一些專業攝影師選擇做為備機外,只在從底片時代走來,尚在有旁軸情懷的「老玩家」群中引起關注──對大多數用戶來說,那時候的軍艦頭才是專業與高階的代名詞。
▲ 富士 FinePix X100,也就是 X100 系列的第一代。(Source:Fujifilm_FinePix_X100_in_the_box.jpg: Darren Stonederivative work: Maksim Sidorov, CC BY-SA 2.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從專業角度來看,這台相機實在過於像個玩具──沒有合適的人體工學、銀色的漆面(普遍認為,相機外觀低調更有助於拍攝)、非單反結構、復古的參數轉盤、不可更換鏡頭,在才推出的時候,甚至只支援拍攝JPG 照片。
只是沒想到,這台「玩具」,反而讓富士軟片成為第一位找到方向的相機廠商。2022 年,這個相機市場有史以來最蕭條的時間裡,FinePix X100 的第五代繼任者 X100V 憑藉巨大的熱度迅速出圈,一度加價 50% 都一機難求。
與徠卡和哈蘇相似,富士軟片也有自己的文化底蘊:在底片時代,它除了與哈蘇聯手生產過 XPAN 這樣的傳奇機型,更是唯一可以與柯達抗衡的底片製造商,在底片品種上全面對標柯達,前後生產了七十多種底片,一度在全球市場上逼近柯達的市場占有率,拉開全線競爭。
而現在,富士軟片將近百年的相機技術與底片積累擺在了 X100 系列相機上,而它也沒有讓富士軟片失望──不僅把同為 X 系統的其他型號帶火了一把,也讓很多曾經對相機不感興趣的人來了解富士軟片的「底片模擬」與機身設計,並為此買單。
馬格蘭攝影通訊社的攝影師大衛艾倫哈維曾長期使用富士軟片 X 系列相機創作,他提到:
富士軟片相機的設計與底片模擬讓我回想起了底片時代的拍攝體驗,同時又能滿足現代數位攝影的需求。
在今年稍早的訪談上,CEO 後藤禎一沒有掩飾富士軟片的企圖:
富士軟片要維持自身品牌力,就像德國的徠卡一樣。
換而言之,富士軟片也企圖讓自己的相機「升維」──成為自家底片文化與歷史的載體,再賣給認可這些理念的人。選擇這條路的日本公司,不只富士軟片一家。
Nikon在2021 年與 2023 年前後推出了自家的復古無反光鏡相機──Z fc 與 Z f。這兩台相機雖然還保持著較高水平的性能參數,但從專業角度已經拋棄了很多工具屬性──比如握持感與操作,但 Nikon 將經典的 F 系列底片機身回歸,也受到了大家的認同與追捧。
這條「升維」之路,黑膠也走過。在二十世紀後期,隨著磁帶與 CD 的興起,黑膠逐漸被淘汰,到了二十世紀末,音樂產業全面轉向了數位音訊格式,黑膠成為一種小眾與復古的收藏品,生產和銷售量趨近於零;二十一世紀,黑膠卻慢慢復興起來,千禧世代對「有實體的音樂」以及背後代表的音樂文化展現出濃厚的興起,甚至有歌手開始繼續出版黑膠專輯。
在專門為歌手製作黑膠唱片的公司中,最知名的一家是 Vinyl Me, Please。這家公司為各種藝術家和樂團製作客製化黑膠唱片,也會與一些知名歌手(如TaylorSwift)合作發行特別版或限量版的黑膠唱片。
VMP 的共同創辦人Cameron Schaefer 曾在訪談中表示:
黑膠唱片不只是聽音樂的方式,更是一種體驗。你不只是在聽音樂,你在接觸藝術,觸摸歷史,感受音樂家在創作時的心境。
簡言之,黑膠也和相機一樣,從單純的音樂載體,變成音樂文化、理念與樂曲的象徵了。
相機在式微,但相機品牌在升維
直到現在,富士軟片 X100V 的繼任者 X100VI 已經發布半年時間了,依然需要加價在二級市場購買,而 NikonZ f 與 Z fc 也吸引著源源不斷的視線。購買他們的人並非都是攝影愛好者,他們並不關心相機的工具作用,也不重視相機的性能與參數,而是它帶來的附加價值。
這些附加價值一般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個體的使用感受:相機帶來的儀式感、色彩以及拍攝時提供的正回饋,這台相機讓人們願意帶它出門,人們就會選擇它。
《連線》雜誌的創始編輯 Kevin Kelly 就在自己的部落格中寫道:
最好的相機就是你隨身攜帶的那一台,因為只有隨身攜帶的相機才能真正捕捉到瞬間的美麗。
此外,還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文化、歷史與理念,用戶認可這些內容,就會購買相應產品。簡而言之──有些商品已經成為了「文化資本」的載體。
文化資本,是法國社會學家皮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的概念:
文化資本不僅是學術知識和技能積累,它還包括了人們的品味、習慣和文化背景。
相機「升維」,就是成為物質文化資本累積的載體:使用者透過購買自己喜歡的,有長久歷史或代表了某種攝影理念的相機,為自己打上一個「身分標籤」,以便在群體中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與同好。
蘊含文化資本的產品無所不在,即使是工具屬性最強的東西,一樣有自己所代表的文化,你所選擇的每個產品,都在幫你打上身分標籤。一台相機、一張黑膠,無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