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輝達(NVIDIA)、AMD 對銷往中國的特定晶片銷售額提繳 15% 給聯邦政府。公司股權、出口監管是兩條平行軌道,因為川普的強勢做法而再次放上檯面──美國的企業治理原則,是否正在被一套以國安為名的新工業政策重新改寫?
美國通常怎麼處理出口與公司?
美國憲法第一條第 9 款明定不得對各州出口課稅;最高法院在 1998 年「U.S. Shoe」案也判定,對「出口貨值」課徵的港務費本質上屬稅,違反憲法。這個原則限制了聯邦政府在出口領域的課稅權,導致歷來的工具多為出口「管制」與「許可」,而非從價課稅。
因此,美國在出口上的「收費」通常是行政管理、主要是成本導向。例如國務院負責軍商管制的 DDTC(ITAR)採年費分級制,2024 年底至 2025 年調整後,Tier 1 年費為 3,000 美元,屬於行政成本回收;商務部 BIS 對許可申請並沒有「按銷售額抽成」的制度,常見的是是否需要許可的判斷與文件流程。這些制度與「營收抽成」性質相去甚遠。如果把許可證和「分享營收」綁在一起,這不僅是出口管制,還加入了財政收入的功能。這種「用許可換取分潤」的做法,無論是在法律原則還是政策層面上,都需要更清楚的規範。
入股不是第一次,但這次不太一樣
政府成為企業投資人並非全無前例。2008 年金融危機時,美財政部透過 TARP「資本購買計畫」(CPP)向銀行大量認購高級優先股並搭配權證,目標是穩定體系、日後退場;同年對 AIG 的重整也透過優先股與其他載具取得重大影響力。這些投資多屬危機止血、可退出的安排。
然而今年英特爾案有兩個關鍵差異:2024 年,美國商務部在《晶片與科學法案》架構下,對英特爾宣布「最高」金額的資助與貸款額度,支持其在亞利桑那、俄亥俄、新墨西哥、奧勒岡的擴產;8 月最新安排,把未發放補助轉為近 10% 股權,使政府躍升為最大股東,讓政府從「補助人」變成「股東」。
英特爾個案並非金融海嘯式系統性崩潰下的緊急止血,而是把 2024 年已談妥的 CHIPS 資助「改形為股權」,並可能附帶製造承諾的履約條款;MP Materials 則是供應鏈政策結合投資工具;U.S. Steel 的黃金股屬於外資審查的延伸。
英特爾給主管機關的文件提到,政府持股恐引發外國監管與客戶關係的風險,特別是其海外營收占比高,且中國市場在過去占有可觀比重;此外,以折價發行換取政府入股,直接影響既有股東權益──當政府由「補助者」轉為「股東」,公司治理取捨變得更敏感。
另外,五角大廈在 2025 年 7 月宣布以可轉換優先股與權證的方式,投入 4 億美元取得 MP Materials 的實質股權,並結合價格支持與擴產融資,以重建稀土供應鏈;同月,圍繞日本新日鐵收購 U.S. Steel 的交易,美國政府則取得帶有否決權的「黃金股」安排,做為國安協議的一部分。
金融時報把這種趨勢形容為「準國家資本主義」的打開大門,並將 Intel 入股與其他介入手段相提並論,指出其對共和黨傳統自由市場立場的衝擊;華爾街日報則以 Intel 與政府關係的拉扯,描摹這樁交易背後的人事與策略壓力,即便商務部長盧特尼克強調,此股權不含投票權,而輿論已把此事件定義為政策風格的轉折,而非單一個案。這些做法彼此不同,卻共同指向「政府更直接介入公司治理與經營決策」的方向,可能更接近中國以國營企業取得字節跳動、微博、阿里巴巴、騰訊等公司 1% 黃金股做法。
支持者與批評者各占立場
在地緣政治風險長期化的環境下,單靠補貼與稅賦優惠難以確保戰略產業按進度擴產與留美,政府持股、黃金股或價格支持能把「承諾」變成「權利義務」,且讓納稅人分享上行收益。媒體認為這些做法是向「更積極的工業政策」邁進,而白宮顧問亦暗示類似交易將會持續發生。
但另一方面,這等於把政策風險直接植入公司治理與估值。一旦政治狀況不穩定,企業也將承擔難以可控的治理不確定性。至於輝達 15% 抽成,若本質近似出口稅,是否將在法院遭遇「U.S. Shoe」式的合憲性挑戰?企業又該如何在政策允許的同時,避免因繳費機制而背負集體訴訟的風險?
若放在國際來看,出口課稅與禁限向來普遍:例如阿根廷長期對大豆製品開徵高比例出口稅,俄羅斯對小麥實施浮動稅,印度在 2023~2024 年間對部分稻米課 10%~20% 的出口稅,印尼則以禁令與配額推動鎳礦在地冶煉。這些都是以「稅或管制」明示的政策工具;而美國因憲法限制,理論上不採此路線。正因如此,把出口許可與「營收分攤」綁定,才會被形容為「史無前例」並引發違憲疑慮。
政府伸手進入產業的「合理性」
衡量這類政策是否「合理」,不應只看短期是否「救得了產能」或「擋得住技術外流」,還要看制度是否能在時間與空間上收斂。輝達 15% 抽成若以行政許可條件推動,必須清楚標示法源、目的與計算方式,並與行政成本具關聯,否則將在「出口條款」與「U.S. Shoe」判例前站不住腳。能否在國會立法層次建立專法或明確授權,決定這項命令的壽命。
TARP 年代的權證與股利設計,曾讓納稅人分享銀行業復甦的好處;新一代工業政策若要說服市場,必須透明交代「公共回報」如何量化路徑、如何維持公共股權的紀律,還有討論到包括權證、分紅、或特定研發成果之開放標準。歷史經驗顯示,明確、可計量且可退場的設計,能降低干預對市場中性的侵蝕。
英特爾案例,即便轉為股權,政府應設定明確的退場路徑與期間內的治理邊界,例如投票權限制、非控制性股東承諾、與績效對價的退場條款,以避免政治影響企業治理、導致影響企業本身的價值。否則,政治週期與選舉變動將直接影響企業策略、也會影響投資人的信心。
介入可以更聰明
美國過去靠法治與資本市場效率吸引全球資金,如今為了國安與產業競爭力,走上更直接的所有權與分潤干預。入股英特爾使政府由「補助者」變身「股東」,輝達 15% 抽成把出口許可變成帶財政效果的工具。這些手段不見得都是壞事:若能以清楚法源、透明條款與嚴謹退場設計,同時確保公司治理不被政治週期擾動,它們可能成為長期地緣政治競賽中的必要工具。
相反地,若以交易性思維快速推進、卻忽略合憲性、治理防火牆與可預期性,就會在法院與市場遭遇雙重反噬。而川普這種反傳統共和黨立場的政策,是否能有效管理、並轉化為選民的信賴?
(首圖來源:shutterst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