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gle Health「分拆」內幕:委屈的 CEO、傲慢的 Jeff Dean、狂熱的 AI 信徒

作者 | 發布日期 2021 年 09 月 08 日 8:15 | 分類 AI 人工智慧 , Google , 公司治理 line share follow us in feedly line share
Google Health「分拆」內幕:委屈的 CEO、傲慢的 Jeff Dean、狂熱的 AI 信徒


Google 花 3 年證明一件事:即便擁有世界最豪華的團隊,也會在醫療領域碰一鼻子灰。

近日Google Health負責人David Feinberg宣布離職,轉任電子病歷公司Cerner CEO。

在Google,殺雞從來都要用牛刀。2018年Google搜尋引擎、雲端、Google Brain等業務的醫療項目,以及DeepMind健康部門和Steamers團隊都拆分出來,統一納入Google Health。

隨著CEO離開,重組不久的超大規模作戰集群再度遭遇大調整,而非諸多媒體所說的解散。接近Google高層的醫療科技高層顧言(化名)表示,「Google Health的現狀,是不尊重專業的下場。Google被一幫技術狂熱者佔領,這些人大大低估臨床流程和技術工程問題的複雜性,覺得所有問題都能簡單粗暴的由機器學習解決。」

這番極端的「技術為王」風氣,始於2017年「神經網路之父」Geoffrey Hinton的話。他曾代表Google豪言「5年內深度學習就能超過放射科醫生,從現在起就停止培訓放射科醫生」,但距離「豪語兌現」的日子所剩無幾。不過從結果看,Hinton肯定被現實狠狠打臉。

在Google內部,不少人是Hinton、Jeff Dean及「技術為王」文化的忠實信徒。也正是這股技術宗教般的狂熱氛圍,Google Health注定走向不可挽回的敗局。

豪華的政界團隊、委屈的醫生、自大的科學家

Google Health解散的原因,跟CEO離開、高層分歧關係頗深。Google Health CEO David在美國醫界聲望很高,所到之處都手握大權。新東家Cerner開出15個月3,450萬美元總薪水,展現對他個人能力的認可。

他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工作20多年,擔任UCLA醫院CEO。2018年拒絕一度讓全球各大保險巨頭市值暴跌的明星公司Haven CEO之位邀請。此公司由亞馬遜、波克夏海瑟威和摩根大通聯合創立。

▲ David Feinberg。(Source:David Feinberg

不少業界人士表示,David是「非常有天賦的領導者和醫生」,只有他有資格領導Google醫療保健業務。憑自身號召力,David幫助Google建立豪華政府背景團隊,收編曾在歐巴馬政府擔任助理衛生部長的首席醫療長Karen DeSalvo,以及監管高層Linda Peters、美國退伍軍人事務部新英格蘭醫療系統的首席醫療長Lehmann等人。

這些人足以幫Google打通政府和監管機構,產品更快速推向市場。不過事與願違,David團隊和Google的「蜜月期」並沒有持續很久,David做得很不開心。這又牽扯到Jeff Dean和好哥們Greg Corrado。

Jeff Dean不用贅述,是Google傳奇人物之一,也是最有影響力的技術路線領導。Greg Corrado是Google Health主管技術的高級總監,和Jeff Dean一起做出著名的Word2vec。他也是Google Research創始人之一。

▲ Greg Corrado。(Source:影片截圖)

顧言看來,Greg Corrado是有點自大、不可靠的人,他既不做電腦視覺,也不做醫學影像。Google員工對他印像不好的不在少數。但憑著和Jeff Dean關係好和信任,Greg Corrado的話語權一直很大。從Google Health主頁論文連結看,Greg Corrado只是極少數幾篇論文的第一作者,其他都是與同事合寫。

顧言表示「我聽到的評價是,David就是受氣包。他是經過多年專業訓練的醫生和管理者,但很多AI和工程問題並不懂。雖然從職級看,Greg Corrado可能向David匯報,可David畢竟是空降者,很多事情還是透過前者牽頭。而Greg對醫生很不尊重,甚至無禮。」

David的「前任」Greg Moore(2016年11月至2019年4月)經歷也是如此。

「當時聽聞Greg Moore在Google的日子也很委屈,Jeff Dean的醫療業務話語權非常大,試想有誰敢和Jeff Dean及他陣營的人對抗?很多時候不得不違反醫學常識做事。因Google有不少工程師宣揚AI很快取代醫生,在挑釁醫學界的聲音下,Greg Moore變相成醫療業公敵,這也讓他良心過不去。」

美國醫生對Google觀感不好有戒心,也是普遍現象。這矛盾心理,在David心裡頻頻出現。6月的會議,David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真正的壓力是『這(Google Health)真的可幫助數百萬人嗎?』」

不過有些人認為,David是因Google績效考核壓力而離職。消息人士透露,Google Health部門有核心業務開發團隊研究產品營利方法。6月Google曾重組Google Health,約130名員工轉移到其他部門,Google當時表示,不會因繼續重組而裁員或削減計畫。

David離開後,一手組織的團隊也可能隨之崩塌。以David左右手Karen DeSalvo為例,她匯報對象改成Google首席法務長Kent Walker。

業界人士表示,「匯報者變化為Karen離開開啟倒數計時。向首席法務長匯報,不是正常匯報。Google很少開除人,這調整應是為了保留面子,給Karen明確的訊號,自己提離職。」

連Karen在歐巴馬時代衛生部門任職的頂尖專家,都有可能落得「再就業」的尷尬地步,團隊其他醫學專家恐怕也無法善終。不過8月Karen推文表示,調整後與核心業務部門更緊密有利執行工作,期待後續有更多成果分享。

堅守,還是離開,只有Karen自己知道。

傲慢的Jeff Dean與「神化」的Hinton

「矽谷的風格就是這樣,技術至上。Hinton信徒遍地。」顧言曾在NVIDIA任職的朋友有個故事:

「某天同事說『醫生是夏天的冰淇淋,容易化』(美式語境代表被取代),我反駁。出人意料的是,後來老黃(黃仁勳)知道我們不愉快,還特意寫信給我,告誡我不要打擊同事。」

你沒聽錯,NVIDIA不允許員工反駁「AI會取代醫生」這觀點。在他們眼裡,說AI不萬能,彷彿「技術政治」不正確。這也成為朋友離開NVIDIA的重要原因。

「整個公司不能說AI負面和缺點。說白了,所有目的都是讓用戶多買GPU,這對公司股價和經營有好處的。和比爾蓋茲比,老黃骨子裡是個商人,沒那麼神奇。」

顧言在美國工作多年。他認為David離開Google選擇回歸醫療業,部分在於Google極致、狂熱的「工程師文化」,這種意識傲慢踩到醫生底線,Google領導層也處理不好兩者關係。

他提到幾件事:

第一,早年Jeff Dean和台大醫院談合作。Jeff Dean給醫生1小時面談時間。醫生提出需求後,Jeff Dean像「點菜」下令──哪些事Google會做,哪些事Google不做,態度極其傲慢。醫生和主任覺得不受尊重。

▲ Jeff Dean。(Source:影片截圖)

第二,某家美國醫院和Google另一團隊談醫療合作,但Google Health知道後,派兩個人過來插手。談合作的過程自然不愉快,Google關心的是醫院有多少數據提供,而不是和醫生合作解決問題。臨走時Jeff Dean的手下語氣也頗傲慢:你們要不要吃一點Google的零食再走?

「他們有種天生的優越感,那語氣好像認為我們很窮,吃不起零食。對我們尚且這樣,更何況醫學同事。」

在顧言看來,Greg Corrado和Jeff Dean等人對醫生的態度,傳染給Google Health不少技術人員,形成共有的傲慢工程師文化。同樣也受自己的AI信仰Hinton影響。

▲ Geoffrey Hinton。(Source:Geoffrey Hinton

2012年,「神經網絡之父」Hinton和團隊參加ImageNet ILSVRC挑戰賽,以驚人優勢獲勝(錯誤率比第二名低了足足10%),引發AI產業大爆炸。2013年3月公司被收購,Hinton加入Google。在他帶領下,Google圖像辨識和Android系統
聲音辨識性能大幅提升。Hinton將神經網路帶進研究與應用,把「深度學習」從邊緣課題變成Google等網路巨頭仰賴的核心技術。

Google內部,工程師奉Hinton若神明。有人坦言,「他們對Hinton極度信任,Hinton說的話就像聖旨。」

所以當Hinton說出著名的「5年內深度學習就能超過放射科醫生,從現在起就停止培訓放射科醫生」時,徹底讓Google IT人站在醫療對立面。很多圈內人看來,Hinton不是壞人,不過他有種偏激與固執,外加其他因素讓他說出這句話。

「Hinton有家人曾誤診去世,這對春風得意、要什麼有什麼的他來說,不能理解為什麼會發生誤診。想到用AI看病也很自然。Hinton各種AI競賽的成功,也正是他們『只能』成功。這些人做不好醫療的原因,在於他們不見得是複雜領域的problem solver(解決問題的人):他們有很好的理論,但難以應用於複雜多變的現實環境。」

「深度學習三駕馬車」的Yann LeCun也是如此。「當年Yann LeCun解決ATM支票辨識問題,但之後再也沒有重大成果。這也是他的論文被CVPR這些以解決問題為核心的協會拒絕的原因。」

Google這種氛圍下,願意合作的醫生也不會是頂尖的醫生。而「工程師文化」驅動下的Google Health團隊,因缺乏和醫生平等對話的心態,難以拿出亮眼成果。相反Google另一團隊DeepMind與生物、醫學專家合作很多,姿態謙遜,技術水準一直「在線」。去年發表的蛋白質結構預測成果震驚世人。

在美國培養體制,醫生絕對是最優秀的人:醫學博士畢業後,需有醫院接收當實習醫生,否則就沒有出路。之後還有一串嚴苛考驗。美國醫生基本上要到35~40歲才有醫生執照。

且比起AI人,醫生更是「通才」。正式學醫前,需要學習物理、天文、電腦等額外課程。很多醫生甚至可寫程式,做簡單數據分析。如Google Health團隊著名的Lily Peng,參與多個Google醫療AI項目(糖網、皮膚病、前列腺癌),擁有史丹佛大學化學工程學士學位和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生物工程MD、PhD學位。

有消息表示,即便如此優秀,她也沒有經過正規實習醫生訓練。在美國,MD / PHD不等於醫生。Google招聘一批與Lily Peng相似的人:念完醫學博士後,因各種理由沒有當醫生。雖然這些人不那麼傳統,但仍和主流醫生有差距。

此外,Google做醫療的大策略,是想藉各種合作機會和管道拿到數據,打造數據壁壘。所以Google需要有一大批醫生標記數據。坊間戲言:Google Health 90%都在做數據整理。一些年輕醫生賺不多,就會接受Google等科技公司邀請做數據標記賺外快。這些醫生團隊與工程團隊目標本就不同。

以上種種造成Google Health創新力不足,尤其和DeepMind比較。

Google Research團隊在《Nature》、《Science》等期刊及子刊發表很多文章(Greg Corrado主頁的很多文章都如此),卻沒有實際研究方法,而是套用Google已有模型,以內部資料庫訓練驗證。較好的結果大部分也是因數據處理非常乾淨,但乾淨的數據根本與臨床場景不合。

「他們很聰明,有錢、有GPU,有人標記資料庫,一切來得太容易,就很難從演算法層面鑽研。這也是Google Health在《Nature》、《Science》發文較多,但在CVPR、MICCAI等業界協會發文較少的原因。」故Google Health這些重量級臨床文章在美國醫學界和科學界評價不是太高,也有不少質疑。

LeCun當年就推文吐槽,認為紐約大學規模更大的乳腺癌鉬靶AI工作只發表在IEEE Trans Medical Imaging,Google更小規模竟可發表於《Science》、《Nature》,不能服眾。

當年Google有篇被MICCAI拒絕的論文,多家「御用媒體」宣傳成病理影像AI的重大突破。後來病理AI公司Paige創始人Thomas Fuchs在GTC大會,對Google公開批評「Google解決的只是臨床病理的小兒科」。

重數據輕方法,「用暴力計算可解決」的思維,傷害Google Health。李飛飛曾說:「ImageNet思維的典範轉移是,儘管很多人都在注意模型,但我們要關心數據,數據將重新定義我們對模型的看法。」

網路巨頭的「失落」與「起色」

Google宣布健康部門調整的那週,社群媒體不乏大咖評論。

Prisma Health首席數位長尼克·帕特爾博士對Google調整不感驚訝,「價值數兆美元的醫療保健業是難以破解的難題,有太多複雜變量需解決,醫療技術領域已太擁擠。」

像Google押注醫療的巨頭眾多,但成功者寥寥。數據隱私問題,讓微軟Health Vault 2019年關閉;亞馬遜Amazon Care幾乎從一開始就遇到員工人數擴展問題;今年2月,IBM兜售IBM Watson。

再如想招募David當CEO的醫療保險公司Haven,成立之初都沒有確定名稱、總部、CEO、長期管理團隊及使命。去年5月到12月,Haven失去21名員工,公司只剩下59人,很多負責人離職。

科技巨頭,為何做不順醫療?

首先,這些公司的核心任務是盡可能向不同領域的客戶銷售軟體和硬體,醫療自然不例外。然而大公司醫療只會得到CEO的部分關注,也只佔整個公司資源一部分。

醫療工作通常分散於組織,沒有企業級戰略,表面上這樣設計(如合併前的Google Health)。尼克·帕特爾提出建議:「如果主要科技公司攜手合作,而不是各自為政,我們可能會從根本降低成本、改善結果。」

問題是,這有可能發生嗎?亞馬遜、摩根大通和巴菲特三巨頭成立的公司,尚且利益糾纏不清,又何談讓所有巨頭坐同張桌子?如果要做醫療,就要和主業目標一致、明確合作地位,成功機率大多了,如近年巨頭拚命搶占的雲端市場。

2019年11月,Google Health提出雄心勃勃的南丁格爾計劃,大型連鎖醫院集團阿森松醫療(Ascension Health)把病人電子健康紀錄等本地數據倉庫和分析環境遷到Google雲端。

2019年,微軟雲端與美國第二大醫療公司簽訂7年大單。這一年微軟還和大藥廠諾華成立AI創新實驗室,用微軟AI模型幫諾華團隊做研究。

英國衛生部建立Genomics England(GEL),定序NHS罕見疾病患者的10萬個全基因組,也選擇數據給亞馬遜雲端託管。

以上種種嘗試都深刻改變醫療系統,也在改變巨頭自己──微軟公用雲2020年創造127億美元營收,增幅超過60%,這與醫療佈局密切相關。說到底,巨頭不是沒能力做醫療,而要思考該怎麼做。

結語

David離開後,Google人工智慧負責人Jeff Dean發推,指明Google Health的未來:未知比例的Google Health員工,將派往Google其他團隊(如搜尋和Fitbit)從事特定服務業務。

從2018年收編到2021年遣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對Google Health來說也是如此。美國矽谷,只占國土面積萬分之五。從思科、Google到Facebook,都是20多歲年輕人的傳奇故事。矽谷一幫科技宅男,用想像力創造無數商業神話。

然而,人的知識和眼光不是天生,需不斷學習。

Google也用親身經歷證明一個道理:即便最頂尖的科技巨頭,也有可能在醫療領域折戟。學會與業界和解,謙卑自信賦能行業,造福病患。因為現在早就不是單靠技術就能改變的世界。

(本文由 雷鋒網 授權轉載;首圖來源:shutterst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