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串流市場一直以來都被視為音樂生態的重要推手,尤其 Spotify 更占有大片市場版圖、深刻影響廣大聽眾的收聽模式及產業運作。多數使用者對 Spotify 的第一印象,或許是各式各樣精心設計的播放清單,以及強大的演算法推薦機制,認為自己只要每天開啟 App,就能輕鬆瀏覽熱門歌手或各種精選主題。然而,正當大眾陶醉在「所有音樂盡在掌握」的夢幻中時,近年卻有跡象顯示,Spotify 在這場平台盛宴中,透過一系列「幽靈藝人」或「假藝人」的操作,巧妙地降低向版權方支付的成本、進一步強化自身的營收。
許多新生代歌手都將平台推薦及流量視為至關重要的職業目標,甚至不乏人只靠串流音樂訂閱收入就能獲得一定生活保障。然而,當歌手把關注的焦點多半放在如何「提升播放量」或「進入編輯精選」時,外界卻很少察覺 Spotify 本身內部的商業策略正悄悄作用:把聽眾從大眾耳熟能詳的版權曲目,轉向許多在網路上幾乎查無資料的「假名音樂人」,或來自一整套低成本製作、鮮少人會主動搜尋的「量產背景音樂」。透過這些「幽靈音樂」,Spotify 可以在用戶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付出遠低於一般藝人或大牌唱片公司所要求的版稅費用,卻依舊保有高黏著度和流量,等同於提高了一部分營收。
回顧 2010 年代中期,在演算法還在逐步萌芽、沒有全面切入我們的生活時,Spotify 還未如此大規模主導音樂推薦,當時使用者主要是手動搜尋歌手,因此主動式的首頁推薦成為歌手曝光的重要管道。但隨著 Spotify 逐漸壯大,平台核心戰略開始轉變,Spotify 內部透過大數據與演算法,深度監測用戶的收聽習慣,並推薦對應情境的清單,使音樂的功能性越來越強調「背景化」。許多聽眾只要在工作、通勤或需要放鬆時,按下某個播放清單,裡頭就包含大量不知名的曲目。這樣的模式看似在迎合時代的需求,但其背後極有可能暗藏 Spotify 對版稅成本的精算。
▲ 這個歌單裡面的歌曲跟歌手就找不太到相關資料。(Source:Spotify)
你有聽過「幽靈音樂」嗎?
國外媒體最先在 2017 年左右就開始質疑 Spotify 在某些熱門情境清單,如一些提供弛放音樂、環境音樂的清單中,出現了大量似乎「查無此人」的藝人名單。還曾有人發現數百萬次播放量、卻完全沒有線上資訊的神祕帳號,而這些帳號時常掛著 Spotify 官方認證標誌,甚至顯示由未曾聽聞的「獨立廠牌」所發行,可能是來自於是寫給廣告、電視背景或商店播送所用的「生產型音樂」。假設你搜尋其中的歌單,可能會在 YouTube 看到這類曲目有上傳、但就是播放量極低、也不確定這些音樂是從哪裡來的;而打開各大搜尋引擎,找不到這些曲目或藝人的任何演出紀錄、簡介資料或社群頻道。
Spotify 回應時往往否認自己主導了這類假藝人的創作,宣稱這些曲目並非公司自己發行,不過官方也未直接否認他們是否在自家播放清單裡大量使用這些作品。2022 年,瑞典媒體《每日新聞報 Dagens Nyheter 》進一步比對版權分潤與曲目資訊,指出包含多位曲作者和數百個假名,所有曲目都分散在 Spotify 的環境音樂或放鬆音樂清單,累積到數以百萬次、甚至千萬次的串流量。
接著哈波雜誌藉由訪談、各類調查後陸續證實,Spotify 與一些專門生產背景音樂的廠牌或「製作音樂公司」簽訂了密切的合作協議:由 Spotify 提供需求,這些公司製造成本極低的配樂型歌曲,且不需要昂貴的歌手或高版稅合約,而後 Spotify 再在官方歌單中置入此類曲目,吸引用戶播放,進而降低每年需要的授權費。
對 Spotify 而言這套機制格外划算──特別是當用戶的收聽模式轉向「被動播放」或「背景音樂」更是如此,使用者往往不在意實際聽的是哪位演奏者或歌手,也不會花時間深入了解這首曲目的作者或歷史背景,頂多感受旋律或節奏是否適合當下心情。對平台來說,既然用戶不關心歌曲來源,不如就多塞一些版權取得成本低廉、甚至是全買斷的曲目進入推薦中。每增加一首這類「假藝人」歌曲,Spotify 向大型唱片公司或版權方支付的比例就可能再少一點,長期累積就能節省可觀支出,並提高公司盈餘。
令人擔心的是,如此做法可能不只傷害正版藝人,也進一步擠壓我們認識真實創作人才或獨立歌手的管道──他們在大型唱片公司或大牌歌手的擠壓下,生存空間已經夠少了。
▲ 2024 年十大播放歌曲,這種地方就不可能出現幽靈音樂。(Source:Spotify Newsroom)
幽靈音樂如何創造產業鏈?
有部分曾在 Spotify 任職的播放清單編輯透露,當初公司給予他們的指示開始是「建議你可以試試看這些曲風」,接著愈來愈強調「請你多放來自某些特定供應商的曲目」,如果表現好,就更大力推進。最先遭到侵蝕的便是容易被歸類為「背景音樂」的曲風與領域:例如古典、爵士、環境電音、氛圍流行、冥想音效、Lofi 等;這些曲風在放鬆、入眠或專注類的清單裡特別流行。然而,對真正靠音樂養家糊口的音樂人來說,這些清單反而是取得知名度與收入的一大關鍵。
值得注意的是,Spotify 對外始終提倡「為更多獨立音樂人提供機會」,在過往宣傳中還常強調他們的演算法能夠「打破唱片公司壟斷,平衡音樂市場」。但是從目前揭露的資料來看,Spotify 面對三大主要唱片集團(環球、Sony、華納)在授權談判上所占的壟斷力量,使得 Spotify 難以透過單純的商業策略就擺脫龐大版稅負擔。於是他們看準聆聽行為中,許多使用者不再聚焦藝人的名氣與曲目背景,而是將音樂視為舒適的背景聲響、且樂於由平台幫忙選擇。因而透過假藝人策略,把這些形同於無人認識的背景音樂送到使用者耳中。
甚至有音樂人分享,他曾受雇於某些歐美音樂製作公司,接到「專門為 Spotify 清單製作所需曲目」的委託。一場錄音作業數小時內就能快速量產十幾首風格雷同的旋律,這些旋律的關鍵指令往往是「不要太複雜、不要過於吸引注意力、不要出現明顯主題、要讓人可以忽視它」。完成後,製作公司與 Spotify 編輯會根據播放效果反覆投放在各種清單。對這些被委託的音樂人來說,報酬方式通常是一次性買斷,或分潤結構比一般歌手更差──最終大部分收益並不會回到音樂人手上。
在這之中,我們看到 Spotify 另一項眾所皆知、也常被質疑的策略就是「Discovery Mode」──該模式被形容為類似「付錢買演算法推廣」,藝人必須接受更低比例的版稅,才能進入更高流量的系統推薦,這套做法被市場批評為串流版的電台買榜制度;如果與「幽靈藝人」策略一併觀察,更能看出 Spotify 在商業上的發展:如果藝人不能接受 Discovery Mode 的條件,便難以脫穎而出;反之 Spotify 也能自己導入一堆廉價或免版稅的曲目供聽眾播放,無論如何都確保平台獲利最大化,且大牌藝人也不會在這種策略下受到影響,對 Spotify 本身也不會有傷害。
或許更令人擔憂的是 AI 技術正在快速崛起,可能會加速這類策略的壯大──這類作品要的就是龐大數量、對品質沒有嚴格要求,一旦 AI 音樂創作發展得更成熟,Spotify 或其他串流平台可能把 AI 生產的音樂放入播放清單,讓音樂人精心製作的作品被大範圍取代,以誇張的說法來看,就是讓歌曲成為一種類似填充物的存在,導致獨立音樂人將會越來越難過活。
▲ 2023 年北美的獨立音樂人聽眾數量占比。(Source:Statista)
台灣的獨立歌手也可能受到影響
這個議題在台灣同樣值得深思。由於台灣的網路覆蓋率高、使用網路的用戶超過 80% 台灣人口,我們透過智慧型手機吸收的音樂與資訊量愈加龐大,傳統的專輯銷售或實體發行難以支撐多數音樂人的生計。串流平台成了音樂人與聽眾之間不可迴避的橋梁,但當平台本身可能誘導大家往更「無名」的曲目前進,藉此少付或免付版稅時,台灣音樂市場的小眾創作人無疑將更難取得該有的版稅收入。
音樂產業已在平台化、數位化後徹底洗牌,導致越來越多的文化內容被強調「便利」和「背景陪襯」而非創作者的獨特性或歷史價值。若我們長期都不去在意這種「幽靈藝人」現象,未來或許會看到更大規模的機器曲目充斥各種熱門清單,讓真正的音樂人製作的作品從此不再受到重視。
當然,在整個音樂生態中,Spotify 並非單一服務。Apple Music、Amazon、YouTube Music 等串流服務也在競逐這塊市場,相比於其他串流服務背後都是國際公司,他們的存在主要是服務自己的原本用戶,因此只有 Spotify 迫切需要從串流當中獲利以維持公司,但假設這樣的行為擴張了整個領域以後,原本就因為市場擴張而導致越來越薄的版稅,可能會因為這種模式而更顯單薄。雖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對消費者而言,以每月不到一張專輯的價格即可取得全球曲庫即為划算,但真正的隱藏代價是音樂人創作能量的枯竭、導致音樂多樣性的流失。
Spotify 利用這種方式壓低版稅支出的做法,反映了串流服務背後的核心矛盾:平台在追求用戶成長與自身盈利的同時,對於音樂創作本身的價值和多元性到底能守護多少?如果未來這套策略結合 AI 與廣大的生產型音樂供應鏈,或許用戶甚至不會意識到「那些曲子」只是一個品牌化工廠的產品。對台灣及全球所有關心音樂文化的人來說,如何警覺此事並尋求更多元的發聲管道、鞏固創作者與聽眾之間的連結,才是讓音樂產業在串流世代真正永續發展的關鍵命題。
當我們戴起耳機,再度點開「放鬆小品」或「專心工作」清單時,或許該想想:自己正聆聽的,是來自哪一位藝術家的心血,還是某個被演算法推進耳中的匿名聲音?畢竟,當文化淪為背景音效,誰又能為之挺身而出?而 Spotify 又將把整個產業引向何方?這些問題,值得所有愛樂人深思。
(首圖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