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美國川普政府不顧盟友反對，執意對包括歐盟、中國在內的主要貿易夥伴祭出新一輪全面性報復關稅，被川普稱為「解放日」的關稅措施雖然之後中止，但已經對全世界的金融秩序產生重要影響。
歐盟執行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直言歐洲「深感被我們最老的盟友辜負」，強調歐盟已「準備好一致進行報復」。她譴責川普此舉是對全球經濟的「重大打擊」，將導致全球物價上漲與通膨加劇。即便一向親川普的義大利總理梅洛尼也罕見批評這波關稅「不符合任何一方利益」，警告貿易戰只會削弱西方陣營而有利於他國。與此同時，北京當局同樣迅速表態強硬反擊，誓言「奉陪到底」。中國外交部多次強調中方「不願打，但也絕不怕打」貿易戰的立場，顯示不會向美方壓力低頭。
面對美國挑起的新一輪關稅攻勢，歐洲聯盟和中國這兩大經濟體不約而同選擇在傳統貨品關稅之外，也可能在科技、金融領域的新戰線予以還擊。歐盟瞄準了美國在數位服務和金融服務上的優勢產業，準備透過強化對矽谷巨頭和華爾街機構的監管與課稅來增加美方麻煩。中國則運用反壟斷調查、出口管制和不可靠實體清單等手段，直接對美國知名科技企業與能源、消費品牌出手，並加徵能源與農業相關產品關稅，做為對美報復的手段。
歐盟鎖定矽谷與華爾街：服務貿易反制成箭靶
過去歐盟在美歐貿易摩擦中多採取對等關稅報復，例如針對哈雷機車、波本威士忌等美國標誌性產品加稅，以反應美方對鋼鋁課稅的措施 。然而此次川普祭出的關稅範圍極廣、衝擊巨大，已非傳統工業品關稅對拼所能平衡。據了解，布魯塞爾正考慮開闢全新戰場：直接打擊美國對歐服務貿易順差最大的科技和金融服務業。歐盟官員指出，美國在數位服務和金融領域對歐盟長期保持巨額順差，這正是美國經濟的「阿基里斯腱」。相較之下，歐盟對美出口以汽車、藥品、食品等實體商品為主，美方的新關稅瞄準這些領域無疑意在打擊歐洲製造業；那麼歐盟反過來鎖定美國的矽谷和華爾街做為報復對象，如此才能形成對等威攝。
歐洲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強調，歐盟「手中掌握許多王牌，從貿易到科技以及我們龐大的市場規模，都使我們處於有利地位」；她同時警告，「這種實力也取決於我們隨時準備祭出強硬的反制措施」，暗示歐盟各種反擊工具已「擺上談判桌」。一名歐盟高層官員在 3 月中私下對媒體表示：「我們當然不排除更大、更優、更有創意的反擊方式，針對服務業甚至智慧財產權領域。」他的談話暗示歐盟正醞釀跳脫貨品貿易框架，在服務貿易領域出招。實際上，川普政府不僅對歐盟產品加徵關稅，還指責歐盟的數位監管等措施構成「非關稅壁壘」。因此布魯塞爾有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監管和稅制上對美企施加更大壓力，做為報復和談判籌碼。
歐盟可能的反制選項，包括對美國科技巨頭課徵數位服務稅、對美國大型銀行增稅、以及對美國製藥公司出口產品課稅等。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ECFR）研究員托比亞斯·格爾克（Tobias Gehrke）分析指出：「美國的科技巨擘、金融業、製藥公司在歐洲根基深厚。一旦美方逼人太甚，布魯塞爾可以收緊發條：對矽谷祭出數位稅、對華爾街強加金融監管、或對美國藥品出口課稅。」他形容美歐實力對比雖然是「美國大棒更粗」，但歐洲手上也「不乏尖石可投」。歐盟一位外交官同樣表示，若川普執意對等關稅，「我們將進入一個全新的遊戲規則」，暗示歐盟將不再拘泥於傳統報復手段。
過去歐盟即考慮對國際金融交易徵稅（金融交易稅）以抑制投機，未來不排除專門鎖定美資金融機構開刀。同時也可能放慢發照，延宕美企在歐洲開展新業務的執照審批。科技方面，歐盟則準備充分動用近年新立的數位經濟監管規則，對矽谷巨頭祭出反壟斷調查和合規限制，強制其改變商業行為。這其中，歐盟最新上路的數位市場法（Digital Markets Act，DMA）被視為關鍵武器。
數位市場法全面啟動：Apple、Meta首當其衝
DMA 是歐盟近年為制衡數位巨頭壟斷而制定的里程碑式法規，針對被定義為「守門人」（Gatekeeper）的超大型網路平台列出一系列「該做與不該做」清單，以確保市場競爭和用戶選擇權 。歐盟執委會在 2024 年將 Apple、Meta、Google、Amazon、微軟等美國科技公司認定為守門人企業，要求它們在歐洲市場遵守 DMA 的嚴格規範：例如禁止自家平台上偏袒自家服務、開放系統介面與第三方互通，以及不得封鎖用戶跨平台安裝應用程式等。歐盟另外根據 DMA 對 Google 和 Apple 提出初步的違規指控──包括兩者如何透過自身優勢妨礙競爭相關問題。
Meta 公司已對歐盟可能的裁決發出不滿聲明，批評這「不只是罰款問題──更是執委會刻意刁難成功的美國企業，就因為它們是美國公司，卻對中歐競爭對手網開一面」。Google 方面也對歐盟的調查結果表達異議，稱歐盟的要求將「讓使用者更難找到想要的資訊，並減少歐洲商戶從線上流量獲利的機會」。Apple 更抗議歐盟命令「以繁瑣的紅籌帶來束縛，減緩了 Apple 為歐洲用戶創新的能力，並迫使我們無償將新功能讓渡給不受同樣規範約束的對手。」可以看出，美國科技業者普遍認為自己在歐洲受到「歧視性」對待，而歐盟則堅稱其規範是為維護市場公平競爭與消費者利益。
強硬工具：公共採購限制與反制裁機制
除了直接對矽谷巨頭祭出反壟斷執法，歐盟手中還有其他反制武器可供選擇。例如最新上路的國際公共採購工具（IPI）就賦予歐盟權力，在公共標案中排除對歐盟市場不開放的國家企業投標。換言之，如果美國在政府採購領域對歐洲企業設限，歐盟可據此「以牙還牙」，限制美國企業參與歐盟各國政府的採購案。近期布魯塞爾內部即研究，是否可藉IPI將美國的能源、雲端服務、顧問諮詢公司排除在歐盟公部門合約之外。一旦祭出，這將切斷美企一大重要收入來源，對像埃克森美孚、波音、微軟這類深耕歐洲公共市場的美國公司造成衝擊。
歐盟同時考慮強化資料在地化等要求，來限制美科技巨頭對歐洲資料的調用和掌控。由於跨大西洋數據傳輸屢因隱私與國安爭議受到質疑，歐盟可能藉機要求更多歐盟用戶資料留存本地、由歐洲企業管理，減少對美國數位基礎設施的依賴。雖然此舉表面上出於隱私保護考量，但美國企業長期主導的雲端服務和廣告技術領域，勢必因資料本地化而遭遇發展瓶頸。例如，目前全球雲端市場由美國 AWS、Microsoft Azure、Google Cloud 三強瓜分約三分之二版圖，但在中國等加強數據主權的市場，當地業者（如阿里雲、華為雲等）已占據七成以上地位。歐盟若跟進推動敏感數據留在歐洲本土儲存，勢將削弱美商雲服務相對於歐洲本土業者的優勢地位。
▲ 前三名的美國服務可能會開始被「警惕」。（Source：statista）
做為最後手段，歐盟甚至可能啟動剛通過不久的反脅迫機制（Anti-Coercion Instrument，ACI），被形容為歐盟的「貿易核選項」。一旦認定美國的行徑構成對歐盟的經濟脅迫，執委會可在半年內對美方採取幾乎不設限的廣泛反制行動 。具體而言，ACI 賦予歐盟在極端情況下封殺美國服務的權力，包括斷絕美國企業提供的數位服務、暫停履行美國科技公司的智慧財產權保護、甚至禁止美企在歐洲投資併購。一位歐洲貿易律師梅林（Yves Melin）評論道：「若啟動反脅迫調查，我不會意外看到第一批受害者就是美國科技業。」
不過，歐盟是否真的動用這些「重型武器」仍有待觀察。ACI 的啟動需要歐盟 27 國中至少 15 國同意才能生效，內部協調尚有變數。此外，一些歐盟官員也擔心若在數位領域動作過大，可能引來美國更猛烈的報復或法律挑戰。國際貿易律師威廉姆斯（Arnoud Willems）就警告說：「問題在於，一旦歐盟在數位領域出招，美國對歐洲整套監管框架施加的壓力只會有增無減。」──因此布魯塞爾在強硬反制和避免局勢失控之間仍須謹慎拿捏。
全球數位冷戰將臨？
從中國、歐盟開始，越來越多國家開始以法律和政策手段強化對本國數位經濟的掌控，對跨國科技巨頭在本地的營運設置更多規範，確保關鍵數據和市場利益不外流他國。對美國矽谷巨頭而言，這意味著他們在海外的經營環境日趨嚴峻，各種本土化合規成本和市場准入障礙大幅增加。
以市場占有率而言，美國科技企業在全球許多國家依然握有主導地位，但這種優勢正受到侵蝕。在社群媒體和搜尋引擎領域，Google 與 Meta 的全球用戶覆蓋率數一數二，全球線上廣告支出有將近 44% 流向 Google、Meta、亞馬遜三大美企 。然而在中國，這幾家公司幾乎被完全排除在市場之外：Google 搜尋退出後，市場由百度等本土業者壟斷；Facebook 和 Instagram 被長期封鎖，騰訊、字節跳動等中國企業主導了社交媒體生態。
俄羅斯近年也以資訊審查和安全為由封禁了 Meta 的 Facebook 和 Instagram 服務，並對 X、Google 的部分服務設限，轉而扶植俄國自己的 VK 社群和 Yandex 搜尋。在印度，雖然美國科技公司依然活躍，但印度政府要求它們將印度用戶的金融與個資資料存放在本土伺服器上，且對壟斷行為處以高額罰款（例如對 Google 在 Android 壟斷案開罰）。這些都顯示，不同政體的國家監管也日益警惕美國巨頭過大的影響力，透過法律行動來削弱其市場主導地位。
數據主權已成為各國關注的焦點。歐盟通過《通用資料保護條例》（GDPR）和正在推進的《歐盟資料法》（Data Act）等立法，強調歐洲用戶資料應受到嚴格保護，不得任意轉移至歐盟以外且無等價隱私保障的司法管轄區。這對美國公司意味著在處理歐洲數據時面臨更高門檻，像 Meta 曾因違規將歐洲用戶資料傳回美國而被罰款創紀錄的 13 億美元。中國則以網路安全法、數據安全法等法規，規定關鍵資訊基礎設施營運者需將本地收集的個資和重要資料儲存在境內，向境外提供資料需通過安全評估。這些規定使得跨國雲端服務提供商在華運營必須與本地合作，接受嚴格監管。美國科技公司因此往往不得不把資料中心設在當地、與當地企業合資經營，甚至放棄部分控制權來符合在地要求。例如，Microsoft Azure和 Amazon AWS 在中國就是通過與中資夥伴合營的方式提供服務，以符合法規要求。
對於線上廣告業務，各國對隱私和內容的規管也在重塑生態。歐盟數位服務法（DSA）開始對大型平台的內容審核、廣告透明度提出硬性要求，例如禁止定向投放涉及敏感個資的廣告，要求廣告推薦演算法可被監管審查。這對以精準廣告為營收命脈的 Google、Meta 造成直接衝擊，可能削弱其廣告效率並增添法律成本。
▲ 個人資料是廣告商賴以為生的重點。（Source：emarketer）
美國科技巨頭遭受新威脅
總體而言，美國科技企業正面臨一個支離破碎的全球市場：在中國，它們遭遇市場監管壁壘、甚至還被趕出市場；在歐洲，則需遵守日益嚴苛的競爭與數據規範，並隨時可能淪為貿易報復的標靶；在其他地區，也要面對本土政策與競爭挑戰──各國政府以維護自身「數位主權」和經濟安全為由，對跨國科技巨頭予以制衡，導致全球網路生態從過去的相對一體化、走向更加割裂的狀態。一些分析人士將此形容為「數位冷戰」的開端：技術和互聯網領域不再是超國界的自由空間，而淪為大國競逐影響力的戰場，每個市場都築起不同的「防火牆」或規則壁壘。
長遠來看，這種趨勢可能迫使美國企業調整全球戰略，在產品設計和數據處理上採取區域化、甚至本地化的模式，同時也可能降低它們在部分市場的投入。對消費者而言，則可能出現服務可及性下降、創新擴散放緩，以及因市場區隔帶來的使用體驗差異。但很明顯地，川普的規則正在加速各國將網路平台「割裂化」的進程──過往這些科技巨頭能以美國之名進軍中國以外的世界，而川普則重甩了這些國家一巴掌，讓這些國家了解這些科技平台本身就是美國的一部分，發展專屬於自己的服務才能防止再度被美國掐著咽喉。
（首圖來源：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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