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製造大國」地位毋庸置疑。憑藉廉價勞動力、完備的產業生態圈、相對寬鬆的監管環境、低廉的稅費負擔與有競爭力的匯率政策等多重優勢,中國早已被稱為「世界工廠」。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中國製造業的強大國際競爭力:從豐富的人力供給到緊密配套的零組件供應鏈,以至相對寬鬆的環保與勞動法規,中國為全球品牌提供了成本優勢和效率支撐。然而,同時也應看到,快速崛起的中國製造業面臨新挑戰:美國等主要消費市場需求疲弱,以及美中貿易摩擦的不確定性日益上升。
長期以來,中國懷抱著從製造大國轉變為科技強國的宏偉目標,其核心在於實現科技自主自強、並在全球高階產業中占據領導地位。這項雄心壯志不僅關乎經濟發展,更深植於中國政府追求「中國人世紀」的強烈願望中。中國的產業政策具有悠久的歷史,其根本目標是發展核心技術,以促進國內經濟增長並鞏固政治基礎。而所謂的「中國製造 2025」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逐步發展出來的一個經濟發展口號。
「中國製造 2025」的核心目標,是將中國從「中國製造」轉變為「中國創造」,著重發展高附加價值和高科技產業。這項戰略規劃明確了十大重點發展領域,包括新一代資訊技術產業(如晶片、5G、工業軟體等)、機器人、航空科技以及新能源汽車等。這項計畫背後最主要的驅動力、在於掌握先進技術的自主權,並降低對外部供應鏈的依賴。對技術獨立性的追求,反映出中國對依賴外國技術所可能帶來的脆弱性的戰略擔憂,尤其是在地緣政治競爭日益激烈的背景下(從這可以發現,中國與美國正是一體兩面,一個希望成為創造性科技大國、一個則希望成為製造大國,兩者都在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
然而,實現這宏偉目標的道路並非一帆風順,當前中國正同時面臨兩大主要挑戰:首先,是持續疲軟的國內需求。消費者支出和信心的長期問題,正對中國製造業的可持續增長構成威脅。其次,是與美國之間不斷升級的貿易戰。這場貿易和技術衝突對中國的高科技製造業,特別是半導體產業,造成了顯著的阻力。
▲ 貿易逆差極大的美中貿易。(Source:El PAIS)
內需困境:消費結構與居民支出壓力
對比強勁的製造能力,中國國內消費顯得相對疲弱──官方資料顯示,2024年中國城鄉居民可支配收入中,工資薪金收入占比約 56.5%,而財產性收入僅約 8.3%。換言之,住房租金、股息等財產性收益在家庭總收入中占比偏低,這暗示著中國民眾對投資和資產升值的依賴度較低,而對傳統薪資依賴度更高。不僅如此,消費支出結構亦反映出中國家庭承擔的沉重負擔。2024 年人均消費支出中,食物、煙酒占比高達 29.8%,遠高於美國 2023 年僅 11.2% 的食物支出比重。此外,住房等必需生活開支也占了中國家庭支出的顯著比重。相比之下,美國家庭的收入中可自由支配部分較大,於教育、休閒、旅遊等非必需品的支出比例明顯高於中國。
這種支出結構差異反映了中美兩國不同的社會保障和財富分配狀況。中國不少家庭必須將收入集中於住房、醫療、教育等基礎需求,留下可自由支配的餘額甚少。這一點從調查數據也可窺見端倪:德意志銀行最新消費者調查顯示,今年受訪者中有高達 52% 的人願意增加可自由支配支出,創一年來新高,然而之前受訪者中,只有約 44% 認為自身財務狀況較去年好轉,表明民眾對收入改善有所預期,但實際的生活支出空間仍然有限。消費者信心的這種「半信半疑」反應,與中國長期的儲蓄偏好、和有限的家庭負債承受能力不無關聯。
貿易戰新變數:更高關稅下的衝擊
具體的資料分析來看,中國與美國消費組成差異明顯。食品支出方面,前文提到中國家庭近三成支出是糧食、菸酒等,美國人均食物支出占比多年維持約 11%。財產性收入(包括租金收入、投資收入等)中國可支配收入占比只有約 8%。相比之下,美國普通家庭財產性收入比重通常更高,例如房貸利息、股息和企業分紅等,這讓美國人能從資產運作獲額外收入。
非必需品消費方面,中國家庭仍較為保守,根據統計,2024 年教育、文化、娛樂的支出僅占約 11.3%;美國食品、住房、醫療等必要支出比例相對較低,可自由支配消費(如旅遊、休閒娛樂等)比重更高。差異顯示,若中國要提升內需,除了增加居民財產性收入,還需改善社會保障和收入分配,釋放民眾消費意願和能力。
美國川普政府持續升級對中國商品的關稅壁壘,繼先前已累計的 34% 關稅後,一度再加徵 50 個百分點,使部分中國輸美商品實際稅率曾達 145%,低附加值產品恐遭擠出美國市場。同時,美國亦對中國低價小件包裹徵收高達 90% 的關稅及附加費用。面對美方動作,中國政府隨即反制,於 2025 年 4 月宣布將美國進口商品關稅由 84% 調高至 125%。而最新的情況是,中美雙方近期調整關稅,目前中國對美國商品徵收 10% 關稅,美國對中國商品課徵 30% 關稅,為期 90 天。 中方聲稱此舉是對等回應美方壓力,但也將導致中國進口商為美國高端消費品支付更高成本,進而推升其在中國市場的價格。
事實上,雖然中美彼此都有進出口貨品,但在美中貿易逆差達到 3,000 億的狀況下,即便是 30% 關稅也會讓中國的出口飽受衝擊。對於這些在當地遍地開花的中小廠家而言,突然加徵的關稅將破壞他們原有的成本結構,不得不以更低利潤、甚至虧本的價格在國內市場尋找出路。而原本受到高關稅擠壓的部分高單價商品(如紅酒),原本因關稅可能增長數倍的價格,現在也因為美中關稅降溫 90 日而得以喘一口氣。
▲ 2024 年中國人均消費相關占比。
內需代表經濟信心與消費動能
面對內憂外患,中國政府已多次強調要擴大內需,提振消費──德意志銀行 3 月報告顯示,與去年相比,今年約 54% 的受訪者表示自身財務狀況比去年好(高出平均值 10 個百分點);願意增加可支配支出的受訪者達到 52%,為一年來最高。此調查反映部分城市居民對收入增長與經濟前景持樂觀態度,或與政府近期針對育兒、教育、養老等方面的政策扶持有關。與此同時,實際消費活動也出現增長。清明三天小長假期間,全國國內旅遊人次達到 1.26 億,與同期相比增長 6.3%;旅遊總花費則達到 575.49 億人民幣,與同期相比增 6.7%。
儘管尚難以扭轉全年低迷格局,居民在節日期間的旅遊與休閒支出依然呈現小幅增長,帶動了餐飲、住宿、交通與零售等多個服務業分項的復甦。官媒評論指出,假期文旅市場春意盎然,文化創意和傳統習俗等新興旅遊消費形式也備受歡迎,這些對於中國的消費能力也有一定的推動作用。
但內需不足,也是出口大國很難一夕之間改變的狀況:上半年以來,中國居民消費價格(CPI)和核心通脹率持續低迷,甚至陷入了通縮的邊緣。官方統計顯示,2024 年居民消費價格指數比起 2023 年僅上漲 0.2%;而當前的低利率環境下,家庭偏向儲蓄而非借貸消費的趨勢尚未改變──中國央行近期雖先後下調房貸利率、放鬆三孩政策下的貸款限制,並承諾向銀行釋放更多支持民生和科技創新的資金,但消費者對未來經濟走向的謹慎仍未完全消散。德意志銀行首席中國區經濟學家熊奕曾指出,近期的信心改善給政府提供了緩衝期,但要將短期刺激轉化為持久內需增長,仍需要關鍵改革,讓政策效果得以最大化。
▲ 2023 年暴漲與疫情的結束有關係。(Source:中國國家統計局)
中國的短期政策回應
面對這一系列內外部挑戰,中國當局已經採取了一些短期刺激措施,但長遠來看,提振內需需進行更深層次改革。外媒普遍評論認為,在當前擴大消費的規模和方式有限的情況下,單靠以舊換新、補貼家電等刺激方案並非根本之策。正如經濟學人智庫的資深經濟學家徐天辰所說,中國今年將大幅加碼消費補貼預算,預計補貼總額從去年的 1,500 億人民幣,增加到今年的 3,000 億人民幣。不過北京主要的補貼限制都以低價家電、數位產品的補貼為主,顯見富裕群體的大額消費不在補貼之列。但實際上來說,制度性的改革仍有其長期必要性,包括完善低收入社會保障、增加天平另一邊的家庭收入,讓財政天平朝著低收入群體傾斜,才能有效解決長期的內需不振問題。
社會福利通常也被視為是否能增加消費意願的關鍵之一,畢竟如果你需要花費過多金額在如教育、醫療、養老的基礎需求上,你就很難有其他的餘裕可以將支配收入用於其他領域。中國在教育、醫療、養老等公共服務上的投入提升,可以減輕家庭後顧之憂;而提高農村與城鄉低收入群體的可支配收入,則能拓寬整體消費市場。中國日報等官媒也報導:專家認為增加對社會公共福利的投資,是對衝「有效需求不足」的關鍵手段。這種觀點與國際機構的研究相呼應:一些預測認為,若中國能將居民可支配收入占 GDP 的比重從目前約 45% 提高到全球平均(60%~70%),將有助於消化過剩產能、增強進口需求,同時緩解與貿易夥伴的摩擦。
改革的難度永遠都存在,要經濟成長還是社會穩定一直都是一門藝術──尤其可能需要放棄部分「面子」工程、把更多資金投入於人民切身利益。就如羅德姆集團報告所言,中國擴大消費需要動用「數十兆人民幣的財政資源」來補貼社會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這意味著對財政和稅收體系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包括重新分配政府支出、推行地方政府借貸轉補貼等。而每一步都可能衝擊既得利益,並在短期內影響一些中產家庭利益。以中國過往的經濟手段來看,中國當局更可能選擇緩慢改革不急進的策略,容忍增長放緩甚至通縮、以換取改革推行的時機。
中國如今正處於「強製造、弱消費」的矛盾中:一方面,強大的製造業和完整的產業供應鏈,為全球的消費品提供了一個方變得製造環境,但這導致中國恰好與美國相反,強大製造業造就強大出口產業,但好處難與 14 億人口分享,導致內需受限分配不均、經濟結構偏重製造、強大的製造也造就出口產業。貿易戰並不單純是美國受創,中國 2024 年對美出口 5,000 億美元,占出口總值的 15% 左右,關稅戰將推升美國通膨、同時也將影響中國出口商與相關從業人員,導致中國製造業的 1.2 億從業人員受到影響。在此背景下,中美關稅戰假設再度升級,無疑對雙方經濟造成重大影響。
▲ 新加坡公共電視台 CNA 報導中國經濟。
2 億人富足就能撐起全中國?
中國能否推動財政、稅收、社保改革,使居民收入和消費同步增長,將直接決定經濟結構調整成效。2015 年中國的社保支出為 2.38 兆人民幣,與同期相比為 10.2%,當年中國的經濟成長率為 6.9%;短短九年間,社會保障支出達 5.08 兆人民幣,占公共預算 15.8%,已比 2015 年 13.5% 多不少。但中國低廉勞動成本,使中國雖有全球最大製造業產值,但工人保障極其薄弱,失業保險率僅 60% 遠低於美國 90%,社保支出不足使人民選擇儲蓄而非消費,都限制內需成長。另一方面 2024 年中國農村養老金平均每月 150 人民幣,也遠低於千萬人大城市的 3,000 人民幣,貧富差距更使消費水準低落,這些都是中國要增加內需消費的問題。
曾有說法認為中國 14 億人口,只要 2 億人富足即可撐起整個國家。這假設認為中國龐大人口只要約 14%(約 2 億人)達中產或富裕階級,消費力即可取代出口與投資,成為經濟成長支柱;但中國雖有 2.5 億中產階級,消費力卻集中少數大城市,如北京、上海、廣州。2024 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 5.2 萬人民幣,農村僅 2.1 萬元,城鄉收入比達 2.39:1。農村人口約 4.8 億,占總人口 34%,低收入限制消費能力。即使 2 億中產階級消費力強,剩餘 12 億人低消費水位仍拖累整體內需,2024 年居民消費支出成長僅 5.8%,遠低於 GDP 成長率。
換句話說,中國要改善強出口、弱內需,經濟成長逐漸放緩時越發困難,所以出口局面勢必維持,且要想辦法現有經濟條件下提升社保環境、增加農村可支配收入與銷售,才有機會解決內需困境,也避免將來貿易摩擦衝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5 月將生效,咸認為是增加農民收入的重要法案,也代表北京知道減少收入差距才能有效提高內需,過往著重都市發展政策可能轉向。
(首圖來源:Unsplash)